键盘敲击声在空旷的废弃信号塔内回荡，不，那不是键盘，是我手中“夜鹰”狙击步枪的零件，在被我反复拆卸、擦拭、组装。每一个动作都肌肉记忆般精准，却也透着深入骨髓的麻木。
我叫……曾经叫“夜枭”。废土纪元里，这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名字。清道夫，拿钱办事，清除一切“障碍”。我见过太多人性崩坏的场面，为了半块压缩饼干，夫妻反目；为了一口净水，父子相残。这世界早就烂透了，连带着我的心一起。
今天，是我的“毕业日”。我选好了地点，这座城市的制高点，能俯瞰一片断壁残垣。我用狙击镜扫过死寂的街道，像过去无数次执行任务那样。没有悲伤，没有不舍，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。
就在我的手指即将完成最后一个动作，将那颗特制的、留给我自己的子弹推入枪膛时，狙击镜的十字准星里，闯入了一点突兀的色彩。
那是一片绝对的灰色废墟，但在一个半塌的混凝土管道口，却摇曳着一抹极其鲜艳的、不真实的粉红色。
塑料花。
一束在旧世界可能只值几个硬币，如今却堪称“奇迹”的塑料花。它被精心地插在一个生锈的罐头瓶里，瓶子里甚至还有少许浑浊的积水。
反逻辑。反常识。
在这狗屁倒灶的废土，连干净的水都比人命金贵，谁他妈会浪费水去养一束不能吃不能喝的塑料花？
我的手指顿住了。职业本能压过了自我终结的程序。狙击镜微微移动，焦距调整。然后，我在管道深处阴影里，对上了一双眼睛。
很大，很黑，像两颗被遗弃在尘埃里的葡萄核。里面盛着的，不是我在废土孩童眼中常见的麻木、狡黠或野兽般的凶狠，而是……一种纯粹的怯懦，和一种更纯粹的好奇。
她看起来只有四五岁，瘦得像只小猫，脸上脏得看不出原本肤色，但那双眼睛，亮得惊人。
我们隔着几百米的距离，透过冰冷的狙击镜，无声地对峙着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突然，她似乎鼓起了巨大的勇气，小小的身子从管道里探出来一点点，朝着我的方向，嘴唇嚅动了几下。
我没有读唇语的必要。因为下一刻，通过高精度狙击镜和死寂环境的传导，一声微弱到几乎被风吹散，却又清晰得如同在我耳边响起的声音，传了过来：
“叔……叔叔？”
轰——！
这一声称呼，像一颗炸雷，在我早已一片荒芜的心海里引爆。我握枪十年稳如磐石的手，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。
叔叔？
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，称呼意味着关系，关系意味着牵绊，牵绊意味着……弱点。而我“夜枭”，不需要弱点。
我本该立刻扣动扳机，无论是结束自己，还是清除这个意外的“观察者”。清道夫守则第一条：不留任何目击者。
可是，我看着她紧紧攥着那束可笑的塑料花的样子，看着她那双清澈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眼睛……
我他妈的下不去手。
对一个手无寸铁、可能连变异老鼠都打不过的小崽子。
强烈的内心冲突。人性的挣扎。
理智在咆哮：这是愚蠢！是自杀！是违背你在废土生存下来的一切信条！
但某种更深层、被埋藏了太久的东西，却在悄然松动。
我收起了枪。动作快得带了一丝狼狈。
当我如同鬼魅般从高处索降，无声地落在那个混凝土管道前时，小女孩吓得往后一缩，把塑料花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是她最珍贵的宝藏。
我蹲下身，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——虽然我满身的血腥气可能早就渗透了每一个毛孔。
“你一个人？”我的声音因为太久没有正常交流而显得沙哑干涩。
她怯生生地点点头，又飞快地摇摇头。
“还有……‘它们’。”她小声说，指了指管道深处。
我眉头一拧，瞬间进入战斗状态，指间夹住了薄如蝉翼的战术刀。难道有埋伏？或是被什么变异生物圈养了？
我谨慎地探头望去。
管道深处，铺着一些还算干净的破布。破布上，坐着另外两个更小的孩子，一个抱着一个缺了耳朵的破旧泰迪熊，吮着手指，呆呆地看着我；另一个干脆还在蹒跚学步，流着口水，咿咿呀呀。
而小女孩口中的“它们”，指的是用碎石块、瓶盖和电线精心摆出的一圈“围墙”，围墙里，是几个残缺不全的塑料小兵玩具。
荒谬感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席卷了我。夜枭，废土顶尖清道夫，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，此刻正被三个加起来可能还没他一把枪重的小崽子，用玩具“包围”了。
“你们……靠什么活下来的？”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这附近资源早已被搜刮一空。
小女孩指了指管道角落几个空了的、印着“七猫牌营养膏”的包装袋——那是我知道的最廉价、最难吃的应急食品之一，过期恐怕都十几年了。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净水过滤器，一看就是手工拼凑的劣质货。
“捡……捡的。”她说。
运气好到逆天？还是……
我看着小女孩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，一个更反逻辑的念头冒了出来：或许，是有人故意把这些“垃圾”留在她们能捡到的地方？
但此刻，这不是重点。
重点是，我，夜枭，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。转身离开，回到我的信号塔顶，完成未竟之事；或者……
小女孩仰着头，看了我很久，忽然把怀里那束粉红色的塑料花，往前递了递，声音细弱却清晰：
“给你。好看。”
那一刻，我仿佛听到自己内心那座用冰冷、杀戮和绝望筑起的高墙，轰然倒塌了一角。
我沉默地接过那束可笑的、毫无用处的塑料花。塑料的触感冰冷而廉价。
然后，我做出了一个让未来的我回想起来，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决定。
我朝那个最大的小女孩，伸出了我沾满无数鲜血和罪孽的手。
“跟我走。”我说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，“或者，留在这里等死。”
